有鱼的日子很美好
文|吴顺荣
如此近地坐在田东荡边,看河水摇曳出一片一片光波,如无数的鳞片在飞舞。河曾经是多么的蓝,蓝得看得见底,水下长着许许多多的水草,像圣女的衣带,飘飘忽忽,叫你不敢用手去触摸它;水曾经是多么的清,水里鱼儿成群,瘦长的鱼和肥短的鱼,在其间游来游去。在河桥石上洗碗,用碗在河水里一舀,几尾小鱼便舀在碗中,欢乐着蹦,然后又一一蹦回到了水里。
临河而居,是我今生的大福气。周围的河水一齐向我走来,流进我的生命里,流进我童年的生活中。我所住的村庄其实是河水的一部分,涨水时节,水甚至会爬上河岸,冲刷着岸边柳树那红红的根须。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在江南水乡,大概少有不喜欢鱼的。热衷于种田的村民,从他们父辈那儿也学会了许多捕鱼捉虾的技能。
儿时读书,读到“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这样的诗句,深感渔民捕捉鲈鱼时的辛劳。不知道范仲淹老先生所说的鲈鱼与我们家乡的鲈鱼是否同属一类?家乡的鲈鱼叫鲈鲤鱼,俗名荡里鱼。个头虽小,圆圆的身子,细细的鱼鳞,味道十分鲜美。有谚曰:“三月三,鲈鲤鱼上岸滩。”每到季春三月,正是鲈鲤鱼产卵的时节,捕捉的方法很简单,不用一叶舟,也不用出没在风波里,只需把两张瓦片合起来,再用半张瓦片作底,然后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扎成一个瓦筒,里边放些棕丝、杨苏之类的东西,就成了鱼的安乐窝,然后将其沉入河底,等待着“请君入瓮”。每天清晨,轻轻地把瓦简提出水面,常常能在水花四溅中逮到一片惊喜,而鲈鲤鱼炖蛋是水乡一道独特的风味菜。
初夏,一场暴雨过后,农田里满是积水,河岸上的一个个缺口哗哗地往河里放水。许是田水还含有油菜花的甜味,触动了鱼的味蕾;许是哗哗的水声,刺激着鱼的神经,那些勇敢的鲫鱼、小鲤鱼们便争先恐后地迎着激流冲锋陷阵。这时,只需在缺口掩埋一只“退笼”,鱼儿一旦进入,便无法退出,不消多大工夫,就可满载而归。那些冲进水田里的鱼儿,精灵似的,在禾苗间东游西逛,脊背一闪一亮,显得快乐无比。它们也许贪玩过了头,早已忘了回去的路,瞅准了,用“鱼罩”罩住,犹如瓮中捉鳖。我家没有这些渔具,我拿着“嗨兜”在水沟里逆水而上。水沟里的水特别急,冲得沟底的水草东摇西晃怎么也挺不起腰来,而鱼却像梭子似的穿来穿去,自由得如同飞翔。我弯下身子一网一网地抄,那些以为跃过缺口进入另一世界的鱼儿,还没有看清去路,就进了我的“嗨兜”。系在腰间的竹篓在慢慢往下沉,几十尾鱼已在里面挣扎了,于是我满怀着喜悦转回家去。一场夏雨,常能保证我家四五天餐桌上有鱼。这时的鱼正值产卵期,肚子里满是鱼子。吃鱼也有规矩,小孩子是不可以吃鱼子的,说是吃了,今后读书不会算数。想想也是,鱼肚里那密密麻麻成团成块的鱼卵谁能算得清呢?
扳罾是最常见的捕鱼方法。一张四四方方的网,四个角固定在两根拗成弓形的、交叉着绑定的竹子上,交叉处安上一根竹竿作为提手。选定一处河面,将罾缓缓放入河水里。人或站或坐,静静地守着,凭自己的感觉,过一会扳起来看看。起网时,恰逢鱼儿在此“路过”,就困在了网中被扳了上来。鱼一出水面,就在罾中拼命地跳跃,就像玩蹦床似的。有的鱼三蹦两蹦就蹦回了河中,扳鱼人眼看到手的鱼逃走,懊悔得直跺脚,他甚至好几天都会喋喋不休地对人说逃走的鱼是如何如何的大。有句话叫“逃脱鲤鱼十八斤,捉牢鲤鱼吃不成”,说的就是此种情景。扳罾像“守株待兔”,得有耐心,俗话说:“十网九网空,一网就成功。”有时真能扳起十几斤重的大鱼呢!要是在网中投放些豆饼之类的食饵,那些贪食的鱼儿更容易掉入陷阱。
“一江春水钓悠闲”。我见过许多垂钓者,他们的长相形形式式,然而他们的姿势和心情却那么地相似。一根丝线,一头连着钓竿,一头连着鱼钩。线上附有浮子,钩上裹有鱼饵,或蚯蚓或虫子或豆饼,不遗余力地投其所好,为的是诱鱼上钩。经验丰富的人,不仅能钓到鳊鱼和鲫鱼,还能钓到草鱼和青鱼。无论在池塘旁、河浜边,钓者“一竿风月,一蓑烟雨。”迎面而来的清风,夹着湿润之气,吹着闻湖的古韵,吹走了所有的烦恼和喧嚣,浮子的沉浮,钓竿的颤动,给人以童子般的欢乐,心境也会像水一样恬静。
农村的孩子大多会钓鱼,我也不例外。我们的钓竿很简陋,只是一根小竹竿,鱼线只有一米来长,鱼钩是用缝衣针弯成的。鱼饵有时用一种躲藏在草茎中的小虫子,我们称之为黄虫,有时干脆就用苍蝇。上好鱼饵,在河埠头站定,把鱼钩投入水中,眼睛盯着浮子,感觉到有鱼儿上钩,迅即拉出水面并挥动鱼竿让鱼儿在空中保持旋转状态,直至转向岸边,才从容地将鱼取下。我们钓上来的鱼大多是粲鲦鱼,狭长的身子,青背白肚,像柳叶似的,是小河里最常见的。它们常常是一群一群地游动,显得很有团队精神似的。粲鲦鱼也是最贱的一种鱼,除了清蒸、油炸,多数被晒成鱼干,作为淡季里的备用之菜。
用鱼叉捕鱼,虽然是一种从原始部落就开始使用的捕鱼方法,却最是不易。尤其是飞鱼,犹如体育运动中的投标枪,既要有足够的力度和速度,更要把握其准确度和命中率。我见过邻居永生叔飞枪捕黑鱼的精彩情景。黑鱼平时在水面上很难见到,只有当它有了小黑鱼,才会领着它的“孩子们”在一片水域里游荡,偶尔抬头露一下身子。那天,村头的芦塘里有一团乌压压的小黑鱼,一忽儿游过西,一忽儿游过东。永生叔手持鱼叉站在岸边,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时机。一会,大黑鱼终于冒出了水面,永生叔刚刚提起鱼叉,谁料大黑鱼快速地扭转一下身躯,半透明的尾鳍在水面搅动出一片漩涡,青黑的身子悄无声息地沉进了黑暗。我想这下完了,永生叔却显得很有耐心,又等了约模半个时辰,那群小黑鱼又浮动着游了过来,只见水面刚有一条隐隐的鱼影,说时迟,那时快,永生叔的鱼叉就飞了出去,一枪就命中了那条大黑鱼,惊得小黑鱼们四散里逃窜。
像永生叔那样会飞鱼的,毕竟是少数。村里的大多数人,常常以挥网、赶网、出网的方法来捕鱼,每次都小有收获。挥网就是把鱼网结在竹竿上,然后抛撒出去,用网竿噼噼啪啪地向网里赶鱼,一些鱼受不住惊吓,慌乱中投入网中。这种原始的捕鱼方法,尽管很难捕到大鱼,但常能给农家的餐桌上增添一道鱼鲜。赶网,就是用竹竿弯成一个长方形的箱式渔具,底下和三面布上鱼网,只留正面一个口子。捕鱼时人下到河里,一手把赶网张在有鱼虾的河滩边、水草旁,一手用一根倒“丅”字型的竹竿或木棒往网里赶鱼。赶网不仅能把鱼赶进来,还能把虾、黄鳝、鳗鱼、泥鳅一并赶入网中。出网最简单易行,一张扇形的网,悄悄地伸入河中的湖羊草或水葫芦一类水草下,只消弄出些动静来,就有小鱼小虾和螺蛳坠入情网。有名的太湖银鱼,以前每年都光顾村南的文汇港,它们成群结队经过时,用出网也能网住不少。
虾,它生就一个弯弯的身子,家乡俗称其“弯钻”。有一只谜语:“驼背老公公,胡须松蓬蓬。杀杀呒不血,烧烧满身红”,谜底就是虾。在河埠头、浅滩处,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身影。我们在虾的前头放一只小网兜,在筷子上缚上一粒螺蛳肉,慢慢地引诱它,贪吃的虾只顾前面的饵食,不知不觉就被引入网兜中。这种有趣的捕虾方法,有时不得不屏气敛息,让人觉得时光走得慢而又慢。有时用五六枚缝衣针散开绑在竹片上,做成刺枪,看准虾儿就猛刺下去,常能刺到抱子的大虾。有一种捕虾的土方法叫“椴弯钻”,就是用一只系有绳子的谷箩,底部拴上一根竹头,把谷箩侧转,使谷箩口贴着石帮岸,然后用力向下推去,再拽着绳子把谷箩猛往上拉,原本躲在石缝间的“弯钻”就被纷纷吸入谷箩。一段十来米长的石帮岸,差不多能逮到一碗“弯钻”。
最土的方法莫过于“朵垄沟”了。在夏天利用休息时间,选择一段垄沟,用泥土把垄沟的两头堵住,然后用提桶或脸盆把沟里的水朵(舀)出去,水越朵越少,鲫鱼、玉柱鱼、粲鲦鱼、鳑鲏鱼之类的小鱼们渐渐露出了身影,最后它们只能肚皮贴着泥土,啪啪啪地甩着美丽的尾巴。而那些泥鳅大多已藏身于烂泥,我们用双手翻开泥巴,只见泥鳅还在一个劲地往里钻,尾巴甩来甩去,甩得我们一身泥水,最终还是当了我们的俘虏,被一一捧进了提桶。
梅家荡东南角上有一个小渔村,叫莫家甸,他们几乎每家都有一条两头尖尖的小渔船,他们惯用的捕鱼方法似乎离不开一个“张”字:一曰 “张弯笼”。这是专门用来诱捕河虾的,他们来的时候船上堆满着弯笼,弯笼上连着绳子,下到河里时,像一根长长的瓜蔓,上面结着一长串弯曲的葫芦。到了一定的时间,他们就来收弯笼。拉着绳子把一只只弯笼拽上船来,打开盖头,把里面的河虾倒入船舱。他们回去时,小船摇得飞快。此时,河面如绸,渔舟似剪,硬是把这宽大的水面裁出一条柔亮的直线。不用问,今天的收获一定不错,固然,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已在南汇镇上叫卖着自己的战利品。二曰“张丝网”。丝网的宽度和长度,以及网眼的大小,是根据所捕鱼类的形状特征和生活特性量身定制的,主要是用来捕捉在浅水层活动的鱼儿。把数米长的丝网徐徐下水,两头用竹竿固定,犹如摆下了一个一字长蛇阵。网孔张开着,意味着渴望吞噬,渴望搜捕,渴望收获。那些为求爱而快乐着、相互追逐着的鱼儿一不留神便撞在了网上,身子过不去,想退回来,网眼正好卡住了鱼鳃,鱼进退不得,便挂在那儿被束手就擒。有时他们下网后,围着鱼网在船上敲击平棋板,发出“极硌极硌”的声响,鱼儿受到惊吓,在慌乱奔逃中一头便撞上了丝网。所以,这种捕鱼方法也称之为“极硌鱼”。三曰“张麦弓”。麦弓用比牙签略粗的竹签做成,不仅能弯曲至两头相合,且富有弹性。数十乃至数百只麦弓系在一根长长的丝线上,下水前,每只麦弓上插上一颗浸胖了的麦粒。只要鱼一上口,麦粒随之脱落,麦弓便随即张开,撑住了鱼的嘴巴。鱼知道自己上当受骗、遭人暗算了,但为时已晚,鱼已无法挣脱。黄昏时分,划一叶小舟,在河面悄然撒下。次日清晨,轻轻扯起丝线,沉甸甸的丝线上挂着白花花的鱼。那场面,常看得我们兴奋不已。
曾经见过一种独特的捕鱼方法,一直让我感动。渔夫不用鱼钩,不用鱼网,也不用鱼叉,仅用的是一双手。那是一个数九严寒的早晨,荡滩上横着一只小船,船头上放着一只小泥灶,边上堆放着横七竖八的柴火。船里有两个男子,看样子是一对父子。老人盘坐在船艄,手里握着船桨,小船缓缓往前移动。儿子模样的那位,坐在船头上,时不时地往小泥灶里添一把柴火,一会儿,灶上的小铁锅冒出一缕缕热气。该是出手的时候了。只见他昂起头猛喝几口烧酒,抹一下嘴,然后挽起双袖,直至肩头。一转身,把两只裸露的手臂伸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在水草间慢慢地摸起来。果然,一条乌背鲫鱼被摸了上来,“啪”的一声丢进了船舱。他朝岸上观看的人们嘿嘿一笑,急忙把双手伸进锅水里暖和一下,便又伸进了河水里。一会,又有一条鱼被摸了上来。这神奇的一幕,让人惊讶,更让人生出敬佩之情。你想想,在那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把两条胳膊伸进刺骨的河水里,这需要何等的勇气,要不是迫于生计,谁又愿意干这一行呢?
家乡的捕鱼方法还有许多,小打小闹的有钓甲鱼、引黄鳝、起鱼窠、放鸬鸬鸟、洞中掭蟹、簖上守蟹等。场面大的有扳江罾,一个江罾竟能差不多覆盖住京杭大运河东西间的河面。它几乎一年四季固守在同一个地方,过往的船只谁也不能蔑视它的存在,轮船最守规矩,也最有礼貌,老远就鸣响了汽笛,和它打上了招呼。渔工闻声,赶忙启动绞盘,将江罾扯上半空。轮船,尤其是那些拖着一长溜货船的拖轮,犹如一列火车,就在这张“天网”下徐徐驶过。罾大,捕到的鱼自然也多,常有村民到江罾上买鱼,称上五六条白鱼或鲶鱼,卖主用草绳自鱼嘴穿过鱼鳃,系个结,递给你。春阳下,一个人拎着一拖鱼渐行渐远渐无声……那样的场景,令人难忘。再比如每年冬季国营渔场的捕捞作业——牵网,一网能牵起几万斤甚至几十万斤的鱼,那场面是何等的壮观!牵网沉重得犹如一座冰山,工人们手脚并用,结实的身子弯曲得像只弓。渐渐地网被拉出了水面,网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鱼,除了四大家鱼草鱼、青鱼、鲢鱼、鳙鱼外,还有鲤鱼、白鱼……受惊的鱼群,互相脱离,又互相拥挤,把渔船撞得砰砰直响,它们挣扎着一条接一条跃出水面,有的甚至跌落在甲板上了,依然在不停地蹦跳着,蹦跳着……
家乡无愧于“鱼米之乡”的称号。那些大荡小河里不知暗伏着几多鱼类,几多鱼群。有时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捕捉,也会有意外收获。船行河中,冷不丁一尾鲤鱼便跃进了船舱;趟螺蛳时,不知不觉便趟住了汪丁鱼和河蟹……人给鱼以美水,鱼馈人以美食。鱼和渔曾经丰盈了一方水土,富裕了一方乡民,让闭塞的乡村变得美好。
而今,河水浑了,像我们的内心一样浑。那些为数不多的鱼,像一群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自由嬉闹的水道。一条河的伤口,也许只有鱼懂得。河流已经疲惫,曾经清澈如玉的水流,只能流淌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再次坐在田东荡边,河水依然摇曳出一片一片光波,如无数的鳞片在飞舞。河对岸的西埂有人在扳鱼,半天也不见有鱼被扳上来。日暮时分,一条机船从面前轧轧驶过,一条油带渐行渐长渐淡……
空阔的河面烟雾又起,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