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一个老实人,老好人。从不昂首,从不吝啬,从不反抗。看看他在难得的一通电话里是怎么骗我的。
“哎呀,算了,不要管楞个多了,没得啷个得,没得啷个得,你现在不要想太多了,你目前只需要积累经验,积累经验。”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早点分担。)
“你不要楞个想嘛。我不累,我们没得啷个得,你不要管我们,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你吃饭没有?”
(我吃不吃不重要,你吃没有?)
“我隔哈儿煮鱼吃,你要吃饭哟,要正儿八经地吃正儿八经的饭。”
(你要早点睡)
“放心嘛,我睡得早。”
(你把烟戒了要得不)
“我没有,没有抽烟啊!我晓得,我都注意得很...... 你放心嘛。”
(老汉儿,你不要骗我了)
“我儿豁!我真的没得啷个得,我后天就回去了。”
“你要开心一点......”
(悲伤让我开心......哎我太霉了)
“......人不要想太多,要慢慢来啊。你现在想楞个多有啥子用嘛。这都是必须经历的。”
(你不要吃太油,太肥,多吃新鲜的)
“我晓得,晓得,我隔哈儿煮鱼吃,你吃没有,要吃饭哟。”
(那我隔哈儿去超市随便买点儿)
“对头,就是要楞个。去吧。”
(回来了你一定要去打跑得快,多赢点儿)
“不,我不去打,没有打了。”
,在杜伊勒里宫的观景台上,仿佛决心与一旁出现的彩虹对峙般鼓胀。那壮硕的肚皮顶,一枚科西嘉产的玛瑙纽扣反射着巴黎歪斜的半景,又因为王妃的指纹而似有似无地黯淡下来。”
通电话之前停在这一段。我想起老汉儿的肚皮在我小时候的某一天也突然这么茁壮成长起来。我晓得,被酒给浇灌的。后来终于戒了,但肚子还是没瘪下去。大概再喜欢的东西也有累的那天。“美的东西总是从珍奇开始,以滑稽结束。” 大师三岛如是说了。但我现在还时不时会想以前,老汉儿为何如此爱酒。酒大概真是好东西,能麻醉一切。包括罪恶感。我从小立志这辈子永不沾酒,因为我需要沉重的罪恶感保持痛快的清醒。
我不打算作歌颂父亲的抒情长文。我们家没什么故事。矫情的话能省就省吧。毕竟我时常也把自己当作一个让人省心,率直坦诚的好儿子。在暴雨过后的空旷又寂寥的下午,老汉儿这个电话像是一阵自下而上的风,将我肩上的重物稍微往上抬了抬。这就是小时候的放学路上幼稚的小把戏。大人把手放在我肩上驮着的书包底下,往上一抬,我就像是要飘起来。飘到头顶上的云端之巅。但手一松,我又像一只笨拙的鸡一样差点仰头栽倒。
昨天收到一本书,宇宙公主打来电话。这是像妈妈一样,尊敬的严大佬终于无法推脱无可奈何地寄来了。扉页上有一句话,约翰加尔文说的,“人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愚昧,罪恶,无能,死亡和审判。” 我十分热爱这样短促有力,真实得有些暴力的语言。类似的我能背下来的还有,维特根斯坦“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诚实”,贝克特“我他妈一辈子都在泥土地上爬”,我亲爱的索阿雷斯的每一句话,如,“我们买书,以便不读。我们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我无穷无尽地裂变自己,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还有一种真实,是一种温柔,近乎偏执的隐忍,克制。小津拍了秋刀鱼之味,他在日记里面写着,
春天在晴空下盛放
樱花开得灿烂
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只感到茫然
想起秋刀鱼之味
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
清酒带着黄莲的苦味
琐碎,平淡,甚至有些俗套刻板的家庭关系在小津的锅里煮成了幽香四溢的秋刀鱼汤。父亲饱满的落寞镌刻在规整的画面,生涩僵硬的表演和台词中,如此克制,反而显得更纯粹,凛冽。就像洪尚秀电影里的对话一样,那么尴尬,混乱,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但又那么恰如其分延续着。
末了,随意套一段《万叶集》枕词:
父亲在世短暂如慈父果
母亲在世须臾如慈母叶
儿女时刻心挂念
惟恐亲不待
我想明白了,大概就是,飞得越高,引力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