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叔离开已经一个月了,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深圳我家也已54天了。一直以来我们都自我安慰“余生很长,不必慌张”。其实没那么长,看着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4月29日,接到瞒叔的电话说来广州有事,要来深圳看看我们。第二天快中午了才确认过来吃中饭。我们临时去蛇口海鲜市场买菜,那天很特别,买了一大堆海鲜,鲍鱼、三文鱼、扇贝、花蛤、石斑鱼,连平时舍不得吃的大龙虾也买了。我在想会不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家吃饭,特意做顿好的。快下午1点才到的,一共五个人,一起来的有二姑父、广庚和他们的两个生意伙伴。工地项目谈的不成功,几个人都有点闷闷不乐。肚子也饿了,等不及开饭,就开始吃零食垫肚子。除了海鲜,我还买了进口红酒、德国黑啤。瞒叔开车,没有喝酒,不过饭吃的很开心,说好久没有吃过这样一大桌海鲜了。吃完饭,稍微坐了一会儿,他们就起身要往萍乡老家赶,说是家里工地上有事,同时也为了省一点过路费,五一节日高速免费。想留叔叔他们住一晚都没成。因为那天酒喝得少,那一桶德国黑啤到现在还剩在家里。
当时我有留意到他脸色有点蜡黄,因为十几年前得过黄疸肝炎,看他精神状态不错,也没细问。我5月7号上午去上海出差,刚下飞机看到手机上好几个我妈的未接电话。赶紧回电话,心想可能家里有事情,万万没想到是叔叔得了肝癌的消息,怎么可能,前几天看到还好好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中,心里好难受,眼泪总是忍不住的流出来。萍乡医院检查出来后,怕误诊,直接送长沙湘雅医院,查出同样的结果:弥漫性肝癌。我们还是不敢相信,同时请在上海的表妹琳去挂号上海中山医院,国内最好的肝病医院之一,我从同学那里打听到该医院樊院士是最好的肝移植和肝肿瘤专家。可是樊院士门诊要等到5月17号。为了进一步确认病情,经同学介绍,在长沙紧急联系了长沙珂信肿瘤医院又做了全身PET/CT检查,第二天拿到结果,再次确认是肝癌。而且医院已经不建议住院治疗,只拿了一些保肝的药和注射液带回家。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几乎绝望了。但是还没敢告诉瞒叔,怕他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人一下子就没了。最后的一丝希望是上海中山医院,17号的樊院士门诊。
这时候我想起了在敦煌旅游认识的园观大师,听他自己介绍说靠佛法挽救过濒临死亡的病人。医院几乎没招了,只好硬着头皮求助于他。大师说人生实苦,救治难度非常大,建议叔叔马上去家里附近找一位七旬以上的法师皈依佛门,同时他推荐修炼《金刚萨垛观修法》,要我去深圳弘法寺请回法本。5月10号下午来到弘法寺,请经书的师傅说他们寺庙没有人禅修这本经书,这是密宗的经书,弘法寺是显宗寺
庙。不过师傅推荐说网上可以购买,于是在淘宝下单买了直接寄到老家。我11号晚上回到萍乡,连夜跟二姑父商量对策。谈了要他皈依佛门,以及万一不行了的后事安排,他的爱人朱阿姨和两个女儿如何安置等事情。朱阿姨跟叔叔一起生活了八年,他们有真感情,我两个堂妹为叔叔前妻所生。大女儿今年22岁了,已工作一段时间了,小的还有一个月参加中考。朱阿姨跟在湖北的前夫有过一个儿子,已经成年最近要结婚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广庚就来到萍乡最大的寺庙宝积寺,询问执事僧人是否可以办理皈依,得知他们主持一年只有正月几天待在寺庙,其他时间都在外地寺庙修行,其他僧人都无权收徒。有个老僧人推荐了他的出家剃度师傅青林寺普恩法师,下午带叔叔去皈依,赐法号通佑。当天他心情还不错,晚上一起去二姑父家吃饭,大家一起聊一聊,饭前他还逗狗玩。
我公司有事,我买了13号的票回深圳。接下来几天瞒叔身体状态时好时坏,虽然没有告诉他实际病情-癌症晚期,只说老毛病肝炎复发。但是陆陆续续有在外地工作的亲人回去看他,他自己也感觉到病情严重,但是一直没想到会是癌症。家里人也不敢跟他讲实话。15号出现轻度肝昏迷,脚也有点肿了。大家在讨论要不要再送上海看。最后还是一致同意去看一下,院士专家门诊很难约到,不能留有遗憾。16号下午高铁,广庚和朱阿姨陪同,表妹琳一家在车站接他们,一路上还比较顺利。琳为了安排他们住家里,特意新装了空调。17号按照提前协商好的方案,琳先进去拿检查报告咨询医生,交代好如何沟通,再叫叔叔进去。上午11点左右接到广庚电话,樊院士说医院治不了了,建议开点药回去。彻底地绝望!我当时还在福建漳州出差,电话简单沟通后,要求他们立刻买票回萍乡,多耽误一刻都怕路上出状况。
晚上我打电话给二姑父,商量等他们上海回来的第二天就告知叔叔实情,问问他自己对后事的安排和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尽量帮助实现。这个问题大家争议很大,他大女儿和朱阿姨坚决不同意,怕说了他很快就走了。朱阿姨想等她儿子举行完婚礼再讲,她计划18号回湖北,26号回来,我担心叔叔等不了那么久了。18号二姑父按照我的建议,邀请所有亲戚去他家吃饭,商量这件事情。排上的根叔举例说他们村有个人得了癌症,自己知道后第二天人就没了,大家听了又都不敢说了。瞒叔自己从上海回来还比较放松,只是觉得有点累,因为医生跟他讲不是癌症,叫他回去吃药静养。他自己本来是准备在上海住院的。他那里知道这是安慰他的,实际情况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有看过的医院都建议放弃治疗了。当天晚上我爸在叔叔家住下,朱阿姨回湖北,堂妹俩在家害怕。结果19号早上叔叔已经昏迷不醒,爸爸打电话给我哭着说他不行了。我建议立刻送附近医院抢救,并当即决定买票第二次回萍乡,心里懊恼不已,大家耽误了跟他讲实际病情的最好时机。朱阿姨也从湖北又赶回萍乡,她儿子24号结婚,一直等着她回去的。此时她的心情真的是悲欣交集,一边是生命垂危的爱人,一边是亲生儿子的婚礼。上午11点瞒叔在江西肿瘤医院醒了过来,我在火车上接到爸爸电话,跟瞒叔也说了几句话要他好好休息,我下午就回来了,他在电话里说“我等你回来。”我听了强忍泪水,说话已经哽咽,太难受了。
晚上去医院看他,脸色黑黄,脑子很清醒,但不记得昏迷的事情。他跟我爸说叫大家不要去医院看他,都好像过来跟他道别一样,人来了直接把帘子拉上。去的人越多,他心里越难过。我去了也只说给他加油鼓劲,实在很难开口说癌症的实情。医院建议进重症监护室,我爸没有同意。他说这样大家还能看看他,陪他说说话。进了ICU连看看他都不方便了。看到朱阿姨再次回来,瞒叔就像生病的孩子见到妈妈一样,抱着大哭起来,说他们一家人再也不分离。其他亲友看到了也都躲到病房外面伤心地哭了起来。到现在大家都知道叔叔的时间有限了。我爸找了一个江湖医生,说是吃他的草药治好了好几个癌症晚期患者,并且承诺治好了再付钱。大家明明知道可信度不高,还是没有拒绝给他熬这个草药喝。他自己求生欲望也很强,只要是药,都非常配合的吃下去。有的亲属第二天已经开始为他求神拜佛,放生了。我开车送几个姑姑去张相公祠,为他求仙水。但凡有一点点希望大家都不愿放弃。第二天见他状态好了一点,朱阿姨还是要回去办完儿子的婚礼,我也回深圳处理公司的事情。同时我建议家里人准备好棺材、寿衣、墓地等后事所需的东西。
接下来两天瞒叔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是挂一点葡萄糖注射液补充营养,维持一下。21号第二次出现重度肝昏迷,医院建议马上出院,再待在医院已经失去意义了。广庚打电话给我说要送回那里,我说乡下老家,落叶归根。姑姑们和婶婶马上回乡下收拾东西,老屋自从2011年奶奶过世后就再也没人住过了。护士已经拔掉管子,正准备担架送回老家,这时候叔叔突然醒了,大哭起来,坚决不愿意回老家,他知道这时候回乡下老家就等于等死了。脚插到病床的铁架中间,双手死死地抱住他大哥我爸爸,大叫“谁要送他回去就杀了谁”。场面太悲催了,就算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接受不了。叫来医生,继续给他挂水。他眼睛非常警惕,仔细检查挂的是什么药水。不停的看着床头的监控仪器。这样清醒了大半天,22号又出现第三次深度肝昏迷,比前两次更加严重。口里开始吐黄色液体,眼睛瞳孔开始缩小。22号晚上开始血氧含量不断下降,血压飙升。医生说随时会停止呼吸,要家属早一点送回家。有了前一天的情况,大家都不敢做决定了,怕他醒过来又要大闹。对于送不送回乡下老家这件事情,大家争议很大,姑姑们坚持一直给他用药,死也要死在医院;二姑父和我爸坚持说要送回家,落叶归根,做了一辈子人不能死在外面做孤魂野鬼。晚上10:15,血氧掉到79了。医院说再不送回家,很可能今晚就会在医院走了。他大女儿把大家召集到医院,最后大家不得不决定连夜送回老家。
回去之后,一直深度肝昏迷,口里一直流着黄色泡沫。瞒叔大女儿,我爸和大叔一直守在他身边。请了一个做医生的表叔来看,问他还有没有必要再用药,他看了之后摇头。大家都很煎熬,心里面清楚他不会醒过来了,但是又有一点期盼生命的奇迹,同时又有一点怕他醒过来更加难受。有人提议还要再送医院,被我爸他们拒绝了,不想再折腾他了。这样一直煎熬到23号晚上9:57,叔叔安静的走了。
我24号中午第三次回到萍乡,见到的已是瞒叔的灵堂。丧事按照乡下习俗,程序步骤一个不少,由当过村长的二姑父主持,基调是简单朴素。24号晚上10点多,朱阿姨匆匆忙忙从宜昌赶回萍乡。一进灵堂就嚎叫着大哭起来,悲痛的几乎昏厥过去。26号叔叔灵柩上山,一切都结束了。上午我跟广庚去医院办理出院结算,从他家里拿车子钥匙,见到他家里一切如故,墙壁屏风上有正月里留下的好酒、餐桌上还有饭菜、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药,沙发、电视等等其他家具,这些都是他生前幸幸苦苦挣来的,房子和楼下的车子也是。这一切都随着叔叔的入土为安,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有四十六岁,好日子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老天对他太残酷了。
瞒叔一辈子都跟命运抗争,他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儿子(萍乡话“瞒”指的就是最小的孩子),等到他成年,其他哥哥姐姐都早已成家立业。他小时候有点恃宠而骄,读书不多,爷爷奶奶心里是宠他的,奈何年岁已大,能给他提供的条件有限。我爸和大叔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也只能照顾到自己家小,没办法帮到他。从此他有了出人头地的想法。不单单是个人,还想支撑起整个家族。2000年,他已经有一些起色了,自己买了巴士跑萍乡到芦溪线。可惜突如其来的黄疸肝炎病让他只能变卖所有东西治病,医院都下病危通知了,自己甚至都有了轻生的念头。那一次运气还好,命是保住了,但是没有了本钱做生意,精气神也没以前那么足了。只好外出打工开长途大客车谋生,婚姻也不顺,家里钱老是不够花。2010年左右办理离婚,把仅有的七万元现金给了前妻,后来不久就跟朱阿姨一起生活。经过几年的积累,生活开始有了起色,也买了私家车,合伙投资了大货车,在萍乡城里买了房子。尤其今年接了两个工地,眼看就要打翻身战了。结果老天爷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一切嘎然而止。我非常清楚,瞒叔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心有不甘,抱怨命运不公平。
对于后事安排,瞒叔没有明确交代,因为一直瞒着他实际病情。本着大人自谋出路,尽量照顾小孩的原则。我主持对房子、大货车、工地、负债、小车分别做了处理。朱阿姨只要了当初买房子投入的资金,其他的都留给姊妹两个了。
如果他不是那么拼命做事想过好日子,或许不会得这个病;如果早一点劝他戒烟戒酒,或许也不会得这个病;如果早一点劝他去体检,或许病还有得治……然而生活没有彩排,没有如果;只有残酷的现实,现实就是生命会突然结束。我找不到任何文字来描述一个四十六岁的生命在面对死亡时是如何的恐惧、绝望和不甘,或许大家选择不告诉他实际病情是对的;我宁肯相信这只是轮回中的一段插曲,叔叔会在另外一个世界获得安宁。
愿瞒叔安息!
(陈希萍叔叔生于一九七二年正月二十四丑时,卒于二零壹八年四月初九巳时。享年四十六岁零两个月又十五天。)
二零壹八年五月初九